星汇文学 > 其他小说 > 柳如寄 > 第一章 少年
  启华,宜州,宣城。

  宣城城内布局方正,全城沿中轴线南北对称。城南离沧江近,过了江便是沧骊的国土,因而市集多设于此。城南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便是熙云街,用的是生于此地的先贤傅熙云的名号。

  自从启华国主贺维山将贸易交通定为国策后,两国商贸往来愈发密切,天不亮时这条街便有小贩支起帐篷,摆好摊位,做些茶点生意。到正晌午时,水路陆路的车马流水,南来北往的各色人物,熙熙攘攘,好不热闹。

  这天清早,韩骏褡裢里装着两本讲义和韩霜做的早食,要往城郊义塾去。临行前韩霜站在院落里,温声叮嘱他按时归家,在塾中不可造次。韩骏装作没听见,朝她做了个鬼脸,便径直向熙云街走去。

  他这几日听张好嘴说通乾演义听入了迷,今天更是算好时辰,早早就候在了说书摊前。

  好在入迷的不止他一个,摊前也有爱听书的,零零碎碎三两个人聚做一团,避开往来的车马,讨论起昨日听到的故事。

  韩骏找了个角落,从褡裢里拿出几块温热的枣泥糕,三口并做两口塞到嘴里,直撑得他双颊鼓胀,又去临近的茶摊花两个铜子,要了壶水,候着说书的张好嘴。

  张好嘴年轻时天资算是颖悟,初考便中了乡试,成了举人,本是往国都蔚城会试的一件风光事,偏逢着文教司连颁《考课令》和《选叙令》,宣布国考改制,他们这批人被司里送了些银钱,打发回了原处重考。正是一鼓作气的道理,张好嘴寒了心,灰了胆,哪再提得起心性来,更兼他家徒四壁,孤苦伶仃,好在一张嘴麻溜爽落,腹里也藏着些诗书,索性卷了铺盖,来宣城讨生活。时日长了,大家得知了他的经历,又听得他只一张嘴,站在案前追古抚今,端得妙趣横生,便取了这么个混名送与他。

  日头渐渐上移,街道上挑着糖渍枣儿、灌肺、熟肉的贩夫高声吆喝,运特产、运布匹粮食的车马来来往往,各种商人穿着不同款式的衣服,操着不同地方的口音,与商肆的伙计交谈。

  说书摊前渐渐围满了人,韩骏瘦瘦小小的少年身材,挤在人群中央,正听到起劲处,随人群高声叫好,将自己几日攒下的铜板尽数扔到张好嘴案前。

  张好嘴见人群叫好,一张苦瓜脸也泛了得意之色,他掸掸布衣上的灰,抬高嗓子,继续说道:

  “……话说回来,乌鸡、车迟、周陶三国不过蕞尔,国土兵力比起其后全盛的通乾,便是萤火同皓月争辉,溪流与汪洋论广。

  但这三国国主性子却好比那狼和狈,又想做那虎与豺,三人早就在私下打过商量,由车迟在北发动兵马,直取通乾的北部要塞银峰,待人皇调兵去迎上车迟兵马,再由乌鸡从西进发,渡沧江,取沿江三城。

  你道那周陶国只在一旁看热闹不成?原来前几年,那周陶军首领奉了国王的意思,在封乾边境鬼祟的时候,被人皇麾下的赵定边将军带着军马,沿周陶境内大草原痛击三十里,周陶军首领这城搬救兵那城求帮衬,急得只差给赵将军下跪磕头,后来人皇有令,着赵将军撤兵,那位方才收了兵。

  这一仗,只打得周陶闻风丧胆,好容易现在缓过口气来,国主又受了另二位的哄,起了占便宜的心思,好一个周陶国主,忖度一番后,他派了只水军,准备从浔海绕到通乾东部,行的是出奇的法子。

  可怜人皇惊世之才,方才平定内乱,建立通乾,正好比人受了暗伤,需恢复静养,通乾正待与民生息,恢复国力,不想转眼便面对一干外患。

  人力毕竟有限,外患一时难除。人皇只凭得赵定边等两支军马,地方守备经了内乱,又实在薄弱。顾得了头,哪里顾得了尾,罩得住东,却又罩不住西。东部沿海澍、尚、钰、寅、俦五城、西部沿江姜、桦、宣三城纷纷落入贼军手里,城里那壮的、少的统统被拉去砍了头,那美的、花的自也逃不过被奸淫,一时间山河动荡,旌旗飘摇,正似那打着旋儿的春絮,又好像断了线的风筝……”

  听到此处,韩骏只觉得眼前浮现出通乾境内百姓的惨状,那时会不会也有像韩霜和韩骏这样的一对姐弟,姐姐躲在漆黑的小屋子里,浑身颤抖,被发现后,明知无用却忍不住地高声哭喊,被贼军淫笑着侮辱。弟弟则早早就被押到军中,和其他许多无辜的百姓一样,被那喝了烈酒,带着狞笑的刽子手一刀结果。

  百姓的血流了一地,流到早已被染成深褐色的土地上,那血也好像流到了韩骏心里,化成一汪汪热气,郁在韩骏胸口。

  韩骏只觉得胸口不顺,热血上涌,瘦弱的胸膛不住地起伏。

  歇息片刻后,张好嘴用了扶尺。

  议论纷纷的人群安静了些许。

  经甘茶润过,他的嗓音褪去了几分沙哑,再度穿过重重叠叠的人群,传到韩骏这里:

  “但诗云:湛湛青天不可欺。未曾举意已先知。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争来早与来迟。

  却说通乾大好男儿,怎容得被些宵小之辈如此欺压。正当贼军跋扈之际,民间有义士贺义鹏起于东,许文海起于西。那贺义鹏不过屠夫出家,许文海也只是识得些字的酸文人,不是甚么贵胄子弟,但此二人都有匡济苍生之勇,振臂一呼,便似那冷水滴进了热油锅。

  一时间,大把有识有志的好男儿纷纷相从,二人又得了富商资助好些粮草武器,这两支兵力便似吹糖泡儿一般越来越大,不出三个月便协助守备军,将通乾的东西失地收复了八八七七。人皇两支军马仍与北来的车迟缠斗。

  说话的,你说错了。你道那人皇军马恁地如此不中用,赵定边莫非只会耍花把式不成?

  不是这话。列位有所不知,那车迟居于严寒,境内常年积雪,兵士又多在冰天银地里裸衣操练,养出了一幅幅钢打的身子,铁铸的脑袋,营里的律纪、杀伐的果断,也绝非那二国可比的。更兼车迟物产贫瘠,觊觎通乾国土绝非一时,此番二十万兵马尽出,有赌上国力放手一搏的意思。如此虎狼之师,也难怪能逼得人皇与其缠斗……”

  韩骏还想听下去,看看日头,暗叫不好,朱先生快要开课了!

  他忙拨开人群,没命似的往城郊跑去,也不顾撞了这家小姐,翻了那家摊位,惹得一阵嗔怪恼怒的眼神。

  义塾由徐掌柜出资兴建,徐掌柜凭特产生意发迹,虽是家私万钱,却自觉年轻时没读过什么书,便凭着手里的银钱兴了义塾,请来宣城有名的布衣文人朱延忠老先生来开蒙,再讲讲好文章,也教穷人子弟识得些字。

  学堂沿溪而建,有竹林掩映,清幽僻静。

  等韩骏赶到时,朱先生已令塾中学生摊开讲义,温习昨日功课,见韩骏气喘吁吁立在门口,他也不做声,只拿了手里的一本傅熙云的《遗书》品读。

  “先生……”韩骏垂着头,只希望是抄书罚站。

  “怎地又来迟了?”朱先生捋捋长髯,翻过一页。

  “今日……”韩骏挠挠头,发现韩霜帮他束的发早就被风吹乱了,想起面前这位最不喜人衣冠不整,又慌忙整理起头发来,脑海中灵光乍现:

  “禀先生,学生早上按寻常时间从家里出发,一边走在街上,一边思衬着昨日的功课,没成想撞翻了一家小贩摊前的两袋柑橘。那红灿灿的橘子滚得遍地都是,被路人踩碎了不少。摊主见学生少年模样,认了倒霉,挥手让学生走。

  但弟子想起先生平时经常拿南篱先生的一句‘以诚立身,存恕补过’教我们,便下定决心,纵使迟了到,受些板子,也要帮店家做挽回些损失。

  学生帮摊主把橘子收拢起来,而后又帮着叫卖了一阵。那摊主仁厚,不忍过多耽误学生功课,便早早放了学生走,临行前还送了两个橘子哩。”

  韩骏把从家带过来的两个橘子从褡裢里掏了出来。

  朱先生扶髯颔首:“照你这么说来,今日迟来却是为了补救先前的无心之失。此心可嘉,但错毕竟还是犯了。”

  “学生明白。”韩骏暗道侥幸,估摸着只是抄些书。

  韩骏领了将《先主遗训》抄写十遍的罚,走到最后一排的蒲团前跪坐了下来,坐在一旁的李济直冲他挤眉弄眼。

  朱先生在案前讲起了一些之乎者也的道德文章,直听得韩骏摇头晃脑,魂飞天外。

  十四岁的韩骏想象自己此刻就是那握着长枪,陷阵冲锋的通乾将军,带领着士卒,抵御进犯的贼军,自己的兵力是少的,但士卒们都是些好儿郎,明白自己的职责,悍不畏死。

  这一仗打到最后,自己不知道杀了多少贼军,连动根手都费力气,之后在夕阳下,自己和士卒痛饮烈酒,几十个人拼尽了身上最后一丝气力,迎向了乌泱泱的敌军。

  ……

  好容易熬到了中午休学,朱先生叮嘱学生们就在学堂里用餐,不要贪玩,便去了偏屋休息。

  正值农忙时节,陇上人家忙也忙不过来,只有那有些识见或是家里人丁旺的,才将儿女送了过来,再加上城内一些上不起官学的小户人家,塾中也凑得学生三十人整。好在启华国力隆盛,稻米流脂,仓廪丰实。在这太平盛世里,虽是破落人家,却也不必过于为嘴里的身上的发愁。

  韩骏用完了从家里带过来的几张胡饼,正龇牙咧嘴地对着案上的一本《先君遗训》。

  一旁李济见状,笑道:“乖乖,这月还未过半,你已迟来了四回,偏你鬼主意多,总能哄到朱长毛,每次只领些抄书扫地的轻罚。”李济比韩骏大上些许,又都是活泼喜动的性子,在学中平素交好。

  “那是自然,当你小爷这脑瓜只是摆设不成?不谈别的,今日这事,要换成是你这怂蛋,还不得狠捱那朱长毛一顿板子。”

  韩骏见他案前餐盒内剩些晒的透亮的鱼鲞,还有两个圆滚滚白彤彤的馒头,挪两步过去,拿他的筷子夹了鱼鲞送到嘴里,含糊不清地问道:“这馒头甚么馅儿的?”

  “自家腌的笋干,加了些香菇木耳香菜和的馅儿。”李济面带得色:“尝尝味道怎么样,这是我家姐姐特地送过来的。”

  韩骏夹了馒头送入嘴里,只觉得嘴里满是笋子的清甜和香菇的嫩滑,又夹了一个道:“你家姐姐的手艺委实不错,但比起我家那位嘛……”

  李济低嘁一声:“天天听你念叨你家姐姐你家姐姐的,也不见个须儿尾儿。”

  韩骏想起韩霜,叹道:“她是个喜静的,也还是呆在闺房里好些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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