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中静默，所有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。
苏安国轻笑一声，沉声道：“皇上亲临，臣岂有不方便的道理。”
说完，苏安国又咳嗽了两声，看起来有几分虚弱。
倒显得楚承昌不懂礼了。
苏奕作揖道：“皇上亲临，臣未曾远迎，万望赎罪，爷爷近来身子不适，若有怠慢之处，还望皇上海涵，如今苏家之事，爷爷大部分都交予臣来处理，皇上如有需要，可以直接和臣说。”
楚承昌看都没看苏奕一眼，直接就在旁边坐下。
从前，他一手将苏奕捧上了百年来最年轻相国的位子上。
可是苏奕，却一点感激的心都没有。
斯人不足以长远道也。
“叨扰苏老爷子休息，实在是朕的不是，只是国家危难之时，苏老爷子乃是两朝元老，想来也定难安眠，朕思来想去，此话唯有与苏老爷子说才是。”
楚承昌微微颔首道。
他在秦长越和楚凤歌面前都能低下头来，在苏安国这种老臣面前，就更没什么可矜持的了。
苏安国咳了两声，“皇上请讲。”
“如今天下大乱，贼子当道，民不聊生，朕心中郁闷难当，日不思食，夜不能寐，可天下愈乱，有识之士愈少，朕为江山计，不得不来求苏老爷子。”
楚承昌这话，说得冠冕堂皇。
不知道的，还以为他是个多么爱民勤政的明君。
无非是，在秦长越和楚凤歌那里触到了霉头，思来想去，能够求的人，也只有苏安国了而已。
秦长越是个武将，秦家也没几个活人了，她若是真的想开了，大可不管不顾，只带着剩下的人随便找个地方，重新开始便是了。
总之秦家的金银，也足够他们富庶地过好几辈子了。
至于楚凤歌，他早就不在乎皇家的兄弟情义了，他的母妃也早就不在了，更是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。
但是苏家可不一样。
苏家家大业大，在楚国盘根错节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，这个道理，楚承昌和苏安国都知道。
就算是楚承昌倒台之后，苏家仍旧可以存在，但是经历过战火波及，苏安国必定没有办法护住全部的苏家人。
苏奕和苏婉柔这种嫡系子女自然不会有事，而那些旁支的呢？
苏家一向是在乎家族里每一个人的生死的，如若不然，苏家也不会发展到如今地步。
楚承昌，也算是抓住了苏安国的软肋。
苏安国想了好一会儿，方才缓缓道：“那么皇上以为，臣该当如何？”
“苏家势力之广，朕是知道的，如今，朕手上一时间能够调动的兵力并不算多，所以，朕，希望，苏家可以出手帮忙，镇压叛军。”
这个要求，其实并不算过分。
苏安国与先帝的交情，也是很不错的。
于公于私，他都该帮助楚国渡过这个难关。
他朝苏奕微微颔首。
苏奕立马弯腰道：“皇上所虑，臣与苏家，万死不辞。”
“苏奕，安排下去吧，一定要将那些乱臣贼子杀个片甲不留。”苏安国的声音沉闷，听起来很是苍老。
不过他是不怕的。
如果是别人还好，不过是一个曹襄誉而已，上不得台面。
就算是他手里有楚天阔的儿子又怎么样？
楚天阔都没能做到的事情，难道一个草包带着他的儿子，就能掀起什么风浪来了吗？
可是，苏奕才刚朝苏安国点头，又听楚承昌道：“多谢苏老爷子为国考虑，如今，苏家与我楚家，便是共存共荣，同气连枝了。”
苏安国心里咯噔一声。
他还未来得及开口，又听楚承昌道：“既然如此，不如亲上加亲，也好叫天下人都知道朕对苏家的看重。婉柔这个孩子，是朕从小看着长大的，也一直属意她做朕的儿媳，如今，她也及笄许久了，再不成婚，怕是要被人笑话了，倒不如趁这个时候，就定下了吧。”
苏奕猛地抬头，对上楚承昌的眼睛。
他们都已经同意要帮助楚承昌了，为何他还是人心不足蛇吞象？
“婉柔的婚事，还是由她自己做主吧，臣老了，这些孩子的事情，臣也不想去管了。”
到底还是苏安国说话有分量，四两拨千斤，直接拒绝了楚承昌的要求。
苏奕本以为他会步步紧逼，没想到等苏安国说完以后，他倒是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。
大概商量了一下这几天要怎么对付曹襄誉那群乱臣贼子以后，楚承昌就直接离开了。
苏奕看向苏安国，眼神里满满都是不解。
苏安国微微叹了一口气，“也许身居高位者，到最后，都会难以捉摸吧。”
连他都没有看清楚，楚承昌今日说那番话的目的，到底是什么。
但楚承昌那边，出了苏家的大门以后，脸上的神色却瞬间变了。
九乐公公请他上马车，他却只摇摇头道：“朕想走一走，你叫他们不远不近地跟着就是了。”
“可是皇上，近来京城大乱，您要是就这么在外面走……”
九乐公公的话还未说完，就被楚承昌一个眼刀子打断了。
这便只能闭嘴。
九乐公公跟在楚承昌身后，慢慢往前走，后头跟着几个侍卫，既不敢太远了，也不敢太近了。
“朕从前，也是常常在这外头走的，做了皇帝以后，反而被禁锢在皇宫里头了，都快忘记这外头是什么样子了。”
楚承昌幽幽叹了一口气。
“这里，原本是个宅子，后来破败了，”楚承昌指着一片荒地道，“后头那条街有个妇人，做得一手好馄饨，朕幼时与凤歌一起跑出来玩的时候，总要去吃上两大碗。”
说起从前旧事，楚承昌面上忽然有了几分笑容。
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岁月。
不过也只是转瞬，他想到了如今的楚凤歌，面上的笑也就消散了个干干净净。
九乐公公也不敢搭话。
楚承昌随手折断了路边的一根枯树枝，放在手上把玩着。
月光如锦缎笼罩下来，打了人一身，像是蒙了一层浅浅的银纱。
“他们都以为，这样就能拿捏住朕了，真是笑话，朕如今给他们脸，他们不要，早晚有一日，他们都要跪在朕的面前，请求朕答应，朕现在要求，他们却不肯做的事情。”
楚承昌说完，便冷笑了一声。
九乐公公只在后头弯腰听着，也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秦长越，还是苏家。
“回宫吧。”楚承昌甩袖道。
九乐公公如蒙大赦，赶紧吩咐人往前。
楚承昌回宫以后，就直接去了楚天盛的东宫。
到了门口的时候，就听到了屋子里传来了小宫女尖叫的声音。
他推门进去，才见楚承昌如同野兽一般，红着眼睛站在桌子边上，脚边全都是瓷器碎片，那宫女被飞溅起来的碎片割伤了腿，血液汩汩而出，她却连出去包扎一下的勇气都没有。
楚承昌挥手，遣散了这屋子里的人。
楚天盛仍旧立在那里看他，眸子猩红。
他倒是不怕，径直走上前去。
“天盛，不管怎么样，你都是朕最为宠爱的儿子，朕所有的一切，都是留给你的。”
一时间，屋子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。
可就在那一瞬间，楚天盛忽然弹跳起来，直接就把楚承昌按在了那里。
二人眸光相撞，楚承昌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浓浓的恨意。
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恨意。
“都是留给我的？”楚天盛咬牙，“我所有的一切，不都是父皇你亲手夺走的吗！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，楚天晋养在行宫多年，他所谓的孝顺，不过是做戏而已，您还真的以为，他会对您有什么真的父子之情吗！”
也亏得楚天盛说这话的时候，不觉得心虚。
他如今恨楚承昌入骨。
好像楚天晋对楚承昌没有父子之情，他就有一般。
楚承昌倒是不害怕，任由楚天盛掐着他的脖子，挣扎一下都不曾。
过了一会儿，还是楚天盛先松了手，跌到地上，捂着脸哭。
一切都完了。
最开始的时候，他失去了父皇的宠爱。
再然后，他在朝堂上的人被楚天晋挖走了不少。
那时候，他都还能忍着。
多年太子做下来，他已经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。
再接着，他的胳膊再也没办法好好用了。
他自欺欺人，想着只要保住，旁人也说不出来什么。
可是再后来，他的胳膊直接断了。
但是胳膊断了有什么要紧，如今，他后半辈子都没了！
楚天盛再也忍不住了，嚎啕大哭出声！
听得他绝望的哭声，楚承昌也不免为之动容。
“天盛，”他蹲下来，轻轻拍着楚天盛的肩膀道，“你相信父皇，父皇已经帮你筹谋出了一条好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