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,橙黄落日渐渐沉入山峰背后。
司予整理了几口箱子,范天行准备的很周到,除了他需要的日常用品,其中一个最大的箱子里头是几十本字帖和小学生语文课本。
阮阮先前和他说过,村民们文化水平差异很大,小鹿和林晓平属于程度非常高的,时不时还能诌几句古文;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倒是也能认点字儿,卢伟和小兔那帮小屁孩就算是纯种文盲了,一个大字不识。
戚陆应该也属于文化程度高的那一类,小福和他偷偷抱怨过,主人整天逼着他抄汉字,有时候还要抄古诗,可讨厌了。
他问过阮阮,都是世代就住在大山里的村民,为什么有的人认字有的人却不认,阮阮表示她也不清楚,总之上课原则是就低不就高,还是得从最基础的教起。
司予随手拆了一本课本翻了翻,五颜六色的插画比字多得多,第一课叫“天地人”,第二课叫“金木水火土”,都是些简单的识字课。
他抬手捏了捏眉心,顿时觉得毫无头绪。
他既不是师范学生,也没干过教学类的活儿,一毕业就在互联网公司做产品,要他写策划倒是信手拈来,但写教案上课,还真是难倒他了。
找着这份工作纯属偶然,那时候他面临失业,焦虑的头发一把把地掉,每晚回了家第一件事儿就是上求职网站投简历,投饿了吃碗泡面再接着投,投了三天突然接着一个电话,说自己是什么特殊教育负责部的。
有个工作,包吃包住,给钱还多,司予连问都没多问,屁颠屁颠地就去面试了。一共三个面试官,主面就是范天行——和蔼可亲温文儒雅的一个中年男人,笑眯眯地问了他几个乱七八糟的问题,什么“爱不爱看恐怖片”、“坐完跳楼机有没有什么不良生理反应”、“是不是唯物主义者”啊之类,司予被问懵了,一五一十地答了,没想到这老头对他很满意,当场拍板说就他了。
后来他才知道,原来是进山做乡村教师。他那时没多想,就觉得教小孩儿上课能有多难。再说了,市里生活压力那么大,他在互联网再干五年也攒不出一个首付钱,倒不如去农村混混日子,还能顺道存点钱。
但如今事到临头骑虎难下了,司予还真有点儿发怵。
也不知道范天行那帮人怎么想的,不找几个正经老师来教书,就让他一个什么也不懂的瞎折腾,课程表啊学期规划啊一律没有,就让他自生自灭。
司予叹了口气,连阮阮也比他强啊,好歹人家是个正经师范毕业生......
想到这里,他翻语文课本的手指一顿,脑子里浮现出阮阮那张清秀的脸和她柔细的声音:
“我只是个贫困山区出来的大学生......”
之前太过心急没有注意,直到此刻回忆起来,司予才想起她说这句话时,眼里的无助和脆弱尤其分明。
阮阮反复对他强调自己的出身,这其中难道有什么隐情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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司予转头望向窗外,灿金色余晖一点点淡去,微风卷来流云,同时也抚平白天阳光炙烤过的炽热气息。
——天快要黑了,阮阮应该已经离开了吧。
司予正坐在地上胡思乱想,忽然桌边手机一震,是阮阮发来的短信。
——司老师,我走了,以后就辛苦你了,务必小心。还有就是,能不能麻烦你多多照顾黎茂,他的手受伤了,请你让他不要再写自己的名字了。
司予一怔,难道阮阮去见过黎茂了?让他不要再写自己的名字又是什么意思?
他立刻回拨了一个电话回去,响铃嘟了三声,却被直接挂断。
几秒钟后,她又发回来一条信息:
——凡是小心。
估计阮阮是真不想再和他有联系,一封统共就只有四个字的短信里头还打出了一个错别字。
戚陆有事儿瞒着他,阮阮也有事情不愿意告诉他,司予脑袋里像熬着一锅粥,所有线索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,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。
他晃了晃脑袋,果断地把那锅粥熄了火,接着悠悠闲闲地伸了个懒腰。
不告诉就不告诉吧,反正他爸死都死了好几年了,他一个孤家寡人,上没老下没小的,连存款都不到五位数,除非这个秘密牵涉到一笔等着他继承的千万遗产,否则他知不知道也没什么所谓。
无非是心里装着个大石头,他自己慢慢摸索,总能摸出这块石头究竟是个什么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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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出了门,兜里揣了一片消炎药,打算去看看黎茂。阮阮说他手伤了,也不知道伤得重不重。
小毛围着一棵树追着自己尾巴咬,林木白踩着滑板遛来遛去。拱桥那头,戚陆迈步走来,他没有披斗篷,穿着一身很放松的黑色家居服,一只手拎着小福的小黄帽。
自从上次司予邀请小朋友来和小福一起玩儿,戚陆就不再把小福关在家里看管的严严实实,偶尔也在傍晚让他自己出去跑一跑。
看见门边倚靠着的司予,戚陆脚步一顿,紧接着又视若无睹地往前走。
戚陆下了桥,司予两手靠在嘴边,做出一个喇叭的形状,喊他:“戚先生,送小福去和小朋友玩吗?”
戚陆点头,绕过一棵树,拐了一个弯,往43号房的方向去。
司予三两步跑到他身前,张开双臂拦下他,笑眯眯地说:“我也要出去玩儿,戚先生不送送我吗?”
“小福四岁半,”戚陆瞥了他一眼,淡淡道,“司老师几岁?”
司予当真歪头想了想,片刻后学着小福的样子,双手插着腰,理直气壮地说:“二十三岁半也要送!”
话一说完,戚陆果真愣了愣,司予笑得有几分狡黠,借着残存的天光,悄悄看向戚陆发红的耳尖。
纯情的戚里巴巴先生显然不懂得如何应付人类教师的引诱,他内心手足无措,尴尬的恨不得扭头就走,但眼睛却舍不得离开。人类脸上挂着自以为耍小聪明得逞的窃笑,戚里巴巴先生被逮捕,视线在人类弯成弧线的双眼上久久停留。
“其实我是有事找戚先生帮忙,”司予低咳两声,说,“你等我一下!”
他转身往屋里跑,再出来时手里抱了一个大箱子,满满的全是书。
“后天就开始上课了,”司予扬了扬下巴,“麻烦戚先生帮我发一发课本,每家一本,顺便动员动员大家都来听课,不限制年龄,想来都可以。”
“自己去。”戚陆瞟了眼箱子里花花绿绿的课本封面,非常嫌弃地皱起眉,往后退了一步。
司予双手合十做了个哀求的手势,眼巴巴地说:“戚先生您说话管用,万一没人来上课,我不就失业了嘛!”
“不......”
“我来我来!”
戚陆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,就被自告奋勇的林木白打断。林木白单手抱着滑板,冲到两人中间撸起袖子,急吼吼地说:“我来送书!”说完还给司予抛了个媚眼。
司予冲着林木白干笑两声,给他使眼色让他滚一边去,他这儿正在敲壳,林木白来瞎捣什么乱!另一方面,他确实存了一些私心,戚陆在村子里威信极高,只要他肯发话,来上课的人肯定少不了。
但朴实的村长大人显然不是个会看眼色的,以为司予在挤眉弄眼热情回应他的主动,于是笑得更加殷勤。
司予:“......”
戚陆看着他们俩的互动,刚才还算得上平和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,含在嘴里的“不去”拐了个弯,说出来就成了“我去。”
“真的?!”司予喜出望外。
林木白锲而不舍:“戚哥还是让我去吧!司予的事儿就是我的......我走了你们聊。”
林木白话说到一半,戚哥突然冷冰冰地扫了他一眼,眼神里嗖嗖的都是冰渣子,他话锋一转,也不知道戚哥认了个爸爸之后怎么变得这么喜怒无常,他也不敢想他也不敢问,赶紧夹着屁|股溜了。
“真的?”司予又问了一遍。
“嗯。”戚陆面无表情,脚尖在箱子上踢了踢。
“后天上午八点半,还在原来上课的地方,戚先生要让大家多多来听课喔!”
“嗯。”
“那麻烦戚先生了,”司予眨眨眼,“我有点事儿,出去一趟!”
他说完这句话就跑了,戚陆拎着一顶小黄帽,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拱桥那头,突然就想起棉拖鞋上绣着的那只兔子。
总是蹦来蹦去,不安分。
他垂头笑了笑,单手就把那一大箱子书轻轻松松地拎进屋里,捻了个小纸人,让它去送课本。
小纸人接下指令,毫不费劲地把箱子背起来。它就只有一个拇指大小,背着比自己体积大几千倍的东西却没一点吃力的感觉,甚至还快活地转了两个圈。
“去吧,”戚陆摆摆手,“不要被他看见。”
小纸人点了点头就往外走,戚陆在躺椅上坐下,戴上金框眼镜,从手边拿起一本线装书,但小锤子在胸膛里敲的咚咚响,他怎么也静不下心。
他翻一页书,书页里突然跳出厚脸皮的司予,没羞没臊地问——我也要出去玩儿,戚先生不送送我吗?
他又翻一页书,司予插着腰耍赖——二十三岁半也要送!
一切都乱套了,戚陆用力闭了闭眼,再翻过一页,司予又出现了,振振有词道——戚先生您说话管用,万一没人来上课,我不就失业了嘛!
失业?如果他失业了......
“等等!”
戚陆的身体先于意识一步,出声拦下了小纸人。
小纸人刚走出院子又拐回来,扭了扭脖子表示疑惑。
戚陆抬手摘掉眼镜,又按了按额角,沉声说:“我来,你去看着小福,别让他玩疯了。”
小纸人点点头,“啪”地把箱子扔在地上,翻了两个跟头,滴溜溜跑出门找小福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