获救的“民万”轮汽笛长鸣,逆水朝重庆朝天门码头驶去。船长向吉云立在驾驶舱里引领轮船上行。他那心扑扑碰撞胸壁,扯开喉咙喊,重――庆――,我向吉云回――来――了!“民万”轮回――来――了!舵工也跟着喊,我们回――来――了!这发自肺腑的喊声,传出驾驶舱,随风飞向朝天门码头。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!向吉云激动说。又喊,老婆,娃儿们,我回来了……有股大浪涌来,轮船在浪涛里翻腾。向吉云喊,来嘛,我民生人是不得怕风浪的!一股浪涛扑打玻窗。向吉云喊,给老子加速,加速!拉汽笛。

“呜,呜呜――”

轮船如同一头雄狮,咆吼上行。拐过水湾,看见山城了,看见朝天门大码头了。向吉云笑了,就要见到久别的老婆娃儿了!蓦然,他眉头锁拢。起火了,好大的火!连江上的船只也燃火了。向吉云揪心地远望,大火正随风顺水蔓延。

“快,左舵,左舵!把轮船开到前面水湾那水流平缓处去!”向吉云紧忙指挥。

舵工连忙左打舵。

“民万”轮船头左转,加速朝水湾驶去。

几艘燃烧的船只随流而下,船上有人跳水。向吉云想去救人,却水流太急,且左转的“民万”轮与那些跳入江中的人距离太远。

向吉云心里骇然:“怕是有油轮燃起来了,燃烧的油随水而下,会引燃不少轮船!天勒,民生公司的仓库、趸船、物产部都在其火力范围内!”想到了好友谢萨生、周质彬。还万般担心住在江边的老婆和两个娃儿。

向吉云的好友谢萨生是民生公司船务处襄理、周质彬是民生公司港务课主任。此时里,他两人,还有马哲民等员工都奋战在火海里。确实有油船起火了。那油轮燃烧后,爆炸声四起,火势迅猛,那船成了火船。泄漏到江水里的油料顺了江面燃烧,整个江面一片火红。快,赶快疏散那3艘船,那上面装有炸弹!谢萨生喊,和周质彬、马哲民等人分头指挥疏散那3艘轮船。那3艘轮船快速驶离险境,而谢萨生、周质彬、马哲民等奋战在火海里的49名民生公司的员工却未能逃生,他们挽救了民众生命财产,却献出了自己的生命。

他们不幸遇难这天,是1949年9月2日。

大火扑灭后,“民万”轮驶抵朝天门码头。向吉云下船后,得知了谢萨生、周质彬、马哲民等人遇难的消息,捶胸嚎啕。自己的好友、同事离他而去了,这场悲惨的大灾难吞噬了无数生命、财产。他回到家时,一片惨状。他家那瓦房已被烧毁,好在老婆和自己两个儿子还幸免于难。

这场大火不仅席卷了朝天门码头,而且燃烧到了小十字。美丰银行、川盐银行一带的全部街道、房屋均成废墟。沿江船舶亦未幸免,火随风势、水流,直逼船舶,燃烧的船舶顺流而下,又波及未燃的船只,由此又使不少逃离岸上的人们葬身江中。民生公司在这场大火中损失惨重。

正在香港处理公务的卢作孚闻讯大惊,悲痛不已,立即乘飞机赶回重庆。飞机驶抵重庆上空,在火场上盘旋许久,让乘客俯瞰灾区情景。卢作孚看着,双目闪闪,为死难者祈祷,为雪上加霜的民生公司担忧。他已经得到程心泉从重庆总公司发来的急电,晓得了重庆以及民生公司的损失情况。

通讯员林文裕坐在卢作孚身边俯视,含泪宽慰:“卢总,你心脏不好,可不要过于悲伤。”

卢作孚用手帕揩眼:“我们又遇到很大的困难了,我们必须克服,也会克服这些困难的。我们要为死难职工召开追悼大会。”

坐落在重庆罗汉街的晨钟暮鼓的“罗汉寺”内,哀乐阵阵。院坝里拉了“民生公司‘九二火灾’受难职工追悼大会”的横幅。院子里站着参加追悼大会的民生公司的一千多名悲伤至极的员工。太虚法师也来了,双手合十,为死难者祷告。

卢作孚主持追悼大会,悼念亡灵、激发斗志。

这罗汉寺建于宋朝治平年间,称“治平寺”。元明废圮。清乾隆十七年重建,光绪十一年,隆法和尚修建了五百罗汉堂,改称“罗汉寺”。抗日战争时,“罗汉寺”被日机炸毁,抗战胜利后的当年,重庆佛教界予以修复。

“……谢萨生、周质彬、马哲民等49名公司员工离我们去了,他们用自己的生命,挽救了大江两岸众多民众的生命,挽救了大江两岸众多民众的财产,他们是我民生公司的骄傲,他们的舍己为人的英勇精神将永世长存!……”卢作孚含泪说。

场内人们失声痛哭。

太虚法师念着:“阿弥陀福……”

卢作孚继续说:“我们民生公司在这场大火中损失惨重!除49名员工遇难外,还有11名职工受伤;职工家属罹难者48家、共计77人。公司所属四大仓库、三大趸船全被焚毁,位于灯笼巷的物产部已不复存在,各种库存物质均被烧光……”泪水溢出眼眶。

场内人们痛惜不已。

回到了总公司的童少生含泪对身边的向吉云说:“吉云,谢谢你,保住了‘民万’轮!”

向吉云悲痛欲绝:“唉,我,我没有能去营救出谢萨生、周质彬他们啊!”

旁边的程心泉拍向吉云肩头宽慰:“你当机立断,指挥‘民万’轮离开火海是对的,否则公司又得损失一艘轮船。”

卢作孚继续说:“今天,也就是9月21日,郑东琴董事长主持召开了民生公司24届2次董事会议,我列席了会议。会议批准了总公司关于重庆‘九二’火灾中职工受灾情形及救助、补贴办法的意见。我宣布,无论公司现今如何困难,我们都是会立即兑现补助的!”掏出手帕擦眼,巡看大家。

场内的泪流满面的遇难者家属和受伤、受灾者深受感动,得到慰藉。

卢作孚提高声音说:“我们民生公司的这个事业,是永远忠诚地服务于社会、服务于人群的事业!我要求我们的每一位职工,都要在公司处于极端困难的时候,坚定爱公司即爱社会的信念,忍耐住眼前的困苦,争取民生公司长久的发展!今天,我们在这里---曾经遭受日机轰炸的‘罗汉寺’召开这个追悼大会,是要表明,我们是不惧艰难险阻的。就如同被日机炸毁现在又重新修复了的这寺庙一样,民生公司是不会垮的,是会有更大的发展的!……”

已经回到总公司的赵明昌振臂说:“对,我们是不惧艰难险阻的!”想着在“民众”轮上当茶房的谢红娟,心里说,红娟,卢总是会想办法让“民众”轮回到故土来的。

站在旁边的卢国纪听着赵明昌的话,看着挥臂讲话的父亲,悲痛的心充满激情,为民生人而自豪、骄傲,为父亲的临危不乱、处理事情及时周到佩服,也担心着成天操劳的父亲的身体。是父亲叫他来身边帮助工作的,父亲明天又要飞香港,那边的事情迫在眉梢!他已经看到了今天《新民报》的报道:“卢作孚偕子卢国纪明天由渝飞港。”

次日,卢国纪没有能跟父亲一起飞香港,尽管当日的《新民报》再次报道:“卢作孚偕子国纪,定今天中午乘国航机飞港。”

出发前,卢作孚和卢国纪在家里收拾行礼,程心泉赶来了,送来一封从香港民生公司发来的电报,称金陵大学毕业的卢国仪已经从南京取道天津,乘船抵达香港了。看了电报,一家人都好高兴!

蒙淑仪潮红了两眼,对国纪和国纶说:“好,国仪去了香港好,可以照顾你们的爸爸了!”

卢作孚嘿嘿笑:“这个丫头,竟然绕道去了香港!”对卢国纪说,“国纪呀,既然你妹妹已经到了香港,你就可以不去了,各自回天府煤矿上班去吧。”

跟在父亲身边的这些天里,卢国纪耳闻目睹了忙碌的父亲的诸多事情,学到了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:“爸爸,我听你的,只是,只是不能跟在爸爸身边学更多的东西了。”

卢作孚笑道:“社会才是大学堂,只要你关心社会、融入社会,有你学不完的。”对卢国纶道,“国纶,是不?”

卢国纶点头:“是,爸爸就写信给我这样说过。”

卢作孚又对卢国纪说:“国纪,你回去上班就是学习。”

卢国纪点头:“爸爸,我听你的,马上回去上班。”妻子上个月刚生了娃儿,也应该在妻子和娃儿身边。妻子生娃儿时,在北碚检查、部署工作的父亲还抽空去医院看望了她和刚出生几天的婴儿。

“对,马上回去上班。”卢作孚高兴道。

卢国纪关切道:“爸爸,你可要注意自家的身体!”

卢作孚道:“晓得,看你,活像你妈妈那口气。”

蒙淑仪怨艾道:“像我的口气未必不对?你这个人呢,啥子都好,啥子都关心,就是一点不好,不关心自己的身体。”

么儿子卢国纶说:“就是。”

“耶,我今天成少数派了!”卢作孚嘿嘿笑,“要得,听你们的就是。你们尽管放心,有那国仪在,她会在我耳朵边罗嗦不完的。”

蒙淑仪也笑,笑得苦涩:“唉,我们一家人呢,总是难得团聚。”

卢作孚体会妻子心境,说:“淑仪,会在家里团聚的,会有那一天的!”

事实是,他们这一家人再也没有能够团聚过。

这时候,卢子英进屋来。卢作孚好高兴,全家都好高兴。卢作孚就拉了卢子英到里屋去说话。卢子英说,二哥,这一向,你重庆、香港两头跑,这么忙,上个月还专门来北碚检查、部署工作,查看各事业,跑遍了北碚的学校、矿山、图书馆、科学院。你放心,我们都按照你的部署抓紧在办。卢作孚说,子英,事情主要是你们办,我再次拜托你要多操些心。解放军要进军西南了,国民党军队和官员要溜,你们千万要保护好北碚地方和民众的生命财产,不要受到损失。卢子英点头,我们已经做好了迎接解放的准备。好。卢作孚笑道。二哥,你去香港好久回来?我随时都会回来。

确实,两个星期之后,卢作孚便从香港飞回重庆来了,卢国仪也同机到达。卢作孚夫妇、在渝的三个儿女和两个孙儿女,一家人围桌子吃夜饭。从南京去了天津的卢国仪话最多,讲了许多闻所未闻的解放区的新闻,很令人鼓舞,大家都很兴奋。一家人说不完的话,吃完夜饭还继续说。蒙淑仪看窗外月亮,叹道:

“咳,要是国维、国懿在就好了,一家人就团聚了。”

卢作孚也看月亮,说:“会的,会有那一天的……”

程心泉匆匆走进屋来:“卢总,车子来了。”

“好,我们走。”卢作孚说,起身跟了程心泉走。

蒙淑仪欲言又止,她晓得,丈夫今天晚上要召开紧急会议。

会议在民生公司总部的会议室里召开,灯火通明,公司在渝的高层领导都到会了。

“为啥子晚上开会,因为人可以到得最齐;为啥子开这个会,因为有诸多的事情要尽快去办。”主持会议的卢作孚说,“从明天起,从我带头,我们大家都要分头下去,逐一检查停泊在重庆及其附近的船岸设施。我卢作孚谢谢你们了,通过大家的艰苦努力,我们公司的多数轮船都回到了长江上游。可是,我们却不能高枕无忧,要办的事情比弄回轮船来还难还多。因为,我们必须保护好这些轮船,否则就是前功尽弃。这些轮船必须尽快疏散和隐蔽,趸驳和岸上的一应设施必须千方百计保护……”

人们点头,低声议论。

卢作孚突感胸口闷痛,晓得又发病了,不想让大家看出来,就用胸口紧贴身前的桌子,继续说:“我要求民生公司的一切船只和人员,不因国民党军队的溃逃而遭到任何损失和牺牲。一切工作都安排好了,长江上游的困难问题也就基本解决了,最困难一段日子正在一天天地熬过去……”面色发白,额头渗出细汗粒。

童少生发现,连忙到卢作耳边说:“卢总,发病了?”

卢作孚低声道:“你去把我那药片拿来。”

程心泉早拿了药片过来。

卢作孚迅速接过药片放到嘴里,咽下:“我先说这些,大家发言。说问题、摆困难,然后,大家拿出解决的办法来。”用手推童少生、程心泉离开。

童少生低声说:“卢总,你去休息,我在这里听大家的意见。”

向吉云扯开喉咙发言:“对头,船只确实要赶快分散隐蔽。我说呢,一些船吨位小的船只可以开到嘉陵江上游去;不能进嘉陵江的船只呢,可以开往长江的更上游。”

赵明昌说:“我发个言,我觉得,总公司的所有资料也应该做保护性转移,千万不能被国民党的败军抢走或是毁了。”

卢作孚点头。

有人开了头,人们便争相发言,会议热烈起来。

这次会议后的一个多月里,卢作孚又组织召开了一个又一个会议,视察了所有民生公司在渝的船舶和设施,逐一地督察落实。

这天晚上,疲惫的卢作孚刚回家吃完夜饭,晏阳初登门了。老朋友的到来,使卢作孚的精神为之一振。让淑仪泡了上好的沱茶,两人在屋灯下长谈。

“作孚,都啥子时候了,你老弟啷个还稳得起?”晏阳初说。

“我晓得,你是要说,解放军进军西南的战役已经开始了。是不是?”卢作孚回问。

晏阳初喝茶,说:“是呀,好多爱国、民主人士都去香港了,留在重庆的只是极少数了。”

卢作孚笑道:“你就是这极少数。”

“真的,你走得了。”

“我不怕。”

“不是你个人怕不怕的问题,是得保住你这个国家的宝贵人才!”

卢作孚笑:“要说国家的宝贵人才,你才是。你先后在国内进行了定县、衡山、新都和华西实验,又在北碚开办了乡村建设学院……”

晏阳初做停止手势:“呃,我在说你呢,你倒扯起我来。”严肃脸,怒道,“你看此时的重庆,充满白色恐怖。往台湾逃跑的国民党当局,一面大肆抓人、镇压群众;一面调兵遣将、负隅顽抗;还对留在重庆的爱国人士和社会知名人士采取了行动,企图强制送去台湾。”

卢作孚也严肃了脸,坚决道:“阳初兄,我是绝不会离开故土的!”

晏阳初着急道:“这我晓得,可是,可是万一他们对你采取强制行动啷个办?”

卢作孚欲言又止,心想,是得要做防范,又深感难以马上就离开,说:“实不瞒你老兄,我这里的事情还多且万般重要!为了民生事业,为了民生公司的人、财、物不受损失,我还真顾不上个人的安危了。”

晏阳初将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,茶水飞溅:“我跟你说,你卢作孚不仅仅是个人的事情,你是国家的宝贵人才,将来要你做的事情还多!”

见晏阳初动了感情,也觉得他说得有理,卢作孚软了话:“阳初老哥,我,我听你的就是,只是,我还不得不再坚持一下。”

“坚持到最后一刻?”

卢作孚点头:“阳初兄,听我作孚一句话,你倒是应该马上飞去香港了。”

晏阳初的脑壳摇成波浪鼓:“你不走,我也不走!”

卢作孚指点他道:“你看你……”

晏阳初愣眼道:“我啷个?”

“听人劝,得一半!”卢作孚盯他。

“对头,听人劝,得一半!”晏阳初也盯他。

蒙淑仪端了水果走进来,乜两人道:“你两个耶,活像是细娃儿在拌嘴。”

两个相互盯着的人才嘿哈笑了。

卢作孚听从了晏阳初的劝导,在抓紧做好公司后续工作的同时,对家里人也做了安排。将蒙淑仪和两个孙儿女送到了北碚,在中国西部科学院借的一所离北碚管理局很近的小平房住下,由卢子英照顾他们。已经考上重庆大学的卢国纶住在学校,卢国纪一家人也早已回到了天府煤矿。此时已经是11月中旬,形势对他已经十分不利。他才带了卢国仪,跟晏阳初一起飞香港。买的是11月9日的机票。

民生公司的车子送他们去机场时,程心泉说:“卢总,刚才军政部来了两个军官找你。”

“啥子事?”卢作孚问。

程心泉道:“说是现在重庆太危险,让你马上飞台湾。”

的晏阳初拍卢作孚,说:“看,该是我说对了嘛!”

卢作孚问程心泉:“你对他们啷个说?”

程心泉道:“我说你下涪陵去了,过几天才回来。”

卢作孚追问:“他们啷个说?”

程心泉道:“他们不信,说是就坐在办公室等。”

卢国仪急了,问:“他们还在等我爸爸?”

程心泉点头:“还在等。”

卢作孚道:“让他们等去。”

程心泉说:“我看送你们去机场的时间到了,就让赵明昌陪他们坐,溜了出来。”

卢作孚笑:“你还精灵。”

晏阳初担心道:“他们莫不会在机场拦截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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